【流年】泥土火焰(中篇小说)

笔名经典散文2022-04-29 15:34:120

【河滩地】

没有人知道长江又涨水了。一夜功夫,长江把整个河滩地全都给淹没了。水翻腾起的浪花又芬芳又明亮,似乎是一地白花花的银子。但是谁都知道这一地白花花的银子毫无用处。

村民们呆呆地,或站、或坐、或蹲在河滩地边,有的哭,有的骂,有的叫,有的喊,有的嚎……很久没有涨这么大的水了。村民们忘记了长江是要涨水的。从那开始,长江就经常涨大水了。当然,这不能怪长江。是我们人没有好好地对待长江。我们砍光了长江边上的树和竹,使长江的两岸都变得光秃秃的。我们还往长江里排泄各种各样的毒物和脏物。我们从来也没有爱惜过长江。我们对待长江就像对待一个私生子,我们哪里知道,长江实际上才是我们真正的母亲。

河滩地是村民们一锄一锄开荒开出来的。河滩地是村民心中最痛的地。每一个人在河滩地上付出的血和汗都是最多的。由于河滩地不是分的地,不上税,是村民们格外的收获,所以村民都特别看重。杨五老汉和大家一样,也在河滩上开出了一块地。其实,最先在河滩上开荒种地的人,正是杨五老汉。

大水淹没了杨五老汉的一块土豆。杨五老汉要在大水中刨出他的土豆。我爸疯了。杨昭龙给我打电话。杨五老汉一有什么事,杨昭龙就给我打电话。杨昭龙那家伙,完全相信杨五老汉说的,我是他的最好的战友变的的话,甚至整个耿村的人都相信。我一去耿村,村民们全都叫我战友。战友来了。他们说。到现在,我自己都怀疑,我究竟是不是杨五老汉最好的战友变的?

只有你才救得了他。杨昭龙扔下这句话,就把电话给放了。

河滩地是个非常平缓的斜坡,所以,看上去,水势并不汹涌,然而,很宽阔。我到的时候,河滩地边站了一村的人。一村的人都站在河岸上,看杨五老汉在水中刨他的土豆。水已经淹到杨五老汉的脖子了。从村民们站的岸上看下去,杨五老汉就仿佛在河心一样。河水实在是太宽阔了。那会儿,长江给人的感觉就好像没有边沿似的。杨五老汉在没有边沿的水中,他的头露在水面,和一片水葫芦的叶子差不多。他的脚在水下找土豆,一旦找到,他就整个地埋进水去,把土豆刨出来。我猜,他的身边一定有一个背篓之类的东西,里面一定装了不少土豆了。杨昭龙一把抓紧了我:你看我爸,还有最后一拢土豆了,怎么劝他都不上来,一定要把土豆刨完。

杨昭龙是个旱鸭子,不会游水,他一直胆量都特别小。小的时候,他看见水就晕。有一次,我们在长江边上玩,放风筝,他突然就掉进了河里,那一次,差一点没把他给淹死。他就更加怕水了。我脱了衣服和裤子,穿着裤衩,朝杨五老汉走了过去。水,表面上看一点都不急,一下水,我才知道,水下的水,其实是又急又浊,还很凉的,而且有一个一个暗藏的执拗的旋子。踩到一块陷在泥坑里的光滑的卵石,我的身子一歪,摔进水里,一股带着浓烈的腥气的水,猛地呛进鼻孔,我的眼睛立刻就含满了泪水。于是,我就改走为游,尽可能快地赶到杨五老汉跟前。

伯父。我叫。我一直管杨五老汉叫伯父。我问,还有多少土豆啊?本来我想说你不要命了,转念一想,我把那句话给咽下了。那会儿,我突然明白,我到他那儿去,不是去责备他的,而是去帮助他的。我站在他的身边,手在水中找到了他的手,脚和他的脚一起在水下找土豆。我找到了一窝。我潜到水里双手轻轻一用力,就把土豆给刨了出来。那一窝土豆一共有五个,加起来大概有一斤的样子,就是说一个土豆差不多有二两重。难怪杨五老汉舍不得他的土豆。

我爱土豆。杨五老汉低低地给我说。我也爱土豆。我对杨五老汉说。我又找到了一窝土豆。剩下的土豆全归我了,我说,你憩会儿好吗?嗯。杨五老汉说。杨五老汉的脸上挂上了两行泪水。我能肯定他的脸上挂上了两行泪水。因为我一眼就看出了,泪水和河水是不一样的。河水浑浊。泪水清亮。河水里夹带着泥沙。泪水里夹带着光芒。

杨五老汉把大个的土豆挑出来,一定要我带走。我不带,杨五老汉就生气了。你不带,今后你就再也不要来了。杨五老汉接着说,我死你也不要来。拿去卖吧。我说。本来我是要卖的,杨五老汉说,当我看见你来了,我就发誓,我的土豆不卖钱了。我要留着自己吃。我爱吃土豆。我最爱吃土豆了。土豆好吃。杨五老汉的神情变得有些喃喃和笃笃。我知道,他又进入一个人的内心的回忆了。他真的已经老了。很多时候,他和我说话,说着说着,突然就进入了一个人的内心的回忆。那会儿,他的目光总是既寂静又凌乱,既祥和又不安,既恍惚又忧郁,既平平淡淡又奇谲绚丽,似乎有无数的梦在里面追逐和跳动,他脸上的表情就像玫瑰花瓣的雨。

我又在河滩地上种了土豆。第二年,种土豆的季节一到。杨五老汉就对我说。

我种得很深,涨再大的水也冲不走。杨五老汉继续对我说。

第二年,土豆开花的时候,我跟随杨五老汉去了河滩地。土豆开的花和土豆的名字一样,很土,而且也没有香味。杨五老汉扛着一把锄头。他要给土豆松土和除草。我走在他的身后。我的肩膀上挑着半担粪。我把半担粪挑到河边,再兑上半担水,然后挑到土豆地里。杨五老汉给一拢土豆松了土、除了草后,就给那一拢土豆浇灌。这浇灌的活,他不让我做。他也不让我给土豆松土。弄不好,你会伤了土豆哩,他说,你要愿意,你先把草给我拔掉吧。我愿意。我说。我拔了一会儿草,就问杨五老汉,伯父,土豆的花怎么一点都不好看,也不好闻呀?土豆的花是拿来结土豆的,不是拿来闻和看的。杨五老汉这样回答我。一阵风在长江的水面上荡漾着,贴近地表,向岸边吹拂,浓浓的春意于是就昂首阔步地走到了岸和杨五老汉的脸上。山上的庄稼地里,一只不知名的动物,发出阵阵无法摸仿的叫喊。一只蜜蜂,不知从哪儿飞来的,它在杨五老汉的脸上一闪,就飞进了一朵土豆花里。一只白色的水鸟,似乎从天而降一般,它的胸脯雪亮雪亮的,差不多擦着了杨五老汉的锄头把,一掠,就到了长江的对岸。看上去,水鸟像一道白色的闪电。

水,在长江里,有节奏地拍打着河岸。水拍打河岸的声音十分地轻柔,完全像一个母亲在哄婴儿。那时候正是一天的正午。太阳在我们的头顶上,眯着一只眼,一边打瞌睡,一边看我们。太阳眯着的眼皮,时不时地轻轻地跳一下,就如同太阳正在做梦。河滩里的沙子,在太阳的照映下,闪现出一片又一片灼人的光芒,白晃晃的,耀眼。我们大家都知道金子就是从沙子里淘出来的。

当我拔草拔到杨五老汉的身边,杨五老汉支立住锄头,对我说:土豆是个宝。

土豆是个宝。我跟着杨五老汉说。

【石头开花】

被盗墓贼挖掘得坑坑洼洼的旧坟地,原来的小路长满荒草,成为蛇、黄鼠狼、蟋蟀、野鬼和其它一些知名以及不知名的动物们、昆虫们的乐园,再也没人敢去走了。许多的坟都露出已经朽烂了的棺材,有的还露出了白森森的骨头。一枚不知是何时滚落到路边的头骨里,长出了一丛谁也不认识的开白花的草。即使是光天化日之下,也能看到成群结队的鬼火,飘来荡去。

这是一块死亡之地。这块死亡之地在一个不太陡的半山坡上。山坡上即山顶有一个巨大的平坝,耿村和其它几个村的好地都在这个平坝上。忽一日,搞起了开发,整个平坝都变成了开发区,一个造纸厂和一个化工厂建在了这个平坝的边上。所幸造纸厂和化工厂都没有占到杨五老汉的地。杨五老汉的地一共有三块:一块河滩地,在长江边上,是他自己开荒开出来的;一块山坡地,就在造纸厂和化工厂的下边;一块平坝地,在那时候规划出的开发区的另一边;这块平坝最终被某部门的世界开发区的工地占领,是多年以后的事。耿村的所有村民的地都是由这样三块组成的,就是说大家都一样。最初搞开发的时候,个别被占了地的人家中的主要劳动力欢欢喜喜地进了占地的工厂,当上了工人。一下子从农民变成工人,人们的心里都喜出望外,那个高兴,就不用多说了,但是慢慢地,村民们的心里就感到了失落,因为他们并未真正变成工人,他们还是农民,而且是失去了土地的农民。一些聪明有才智的人开始做起生意,其中的个别发了,但大多数只是将就把日子混得下去。

造纸厂和化工厂开着开着,很快,就有一种白色的像牛奶一样的液体流出来。这液体顺着山坡流进了长江里。很快,在这液体的流经处就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沟壑。沟壑两边的庄稼种着种着,自己就枯死了。杨五老汉的山坡地正好在那块死亡之地和沟壑的中间。杨五老汉在山坡地上的庄稼就种不下去了。

杨五老汉明白是那两个工厂流出的那种白色的液体坏了他的地。杨五老汉就去找工厂的人说理,要求他们的工厂不要将那种白色的液体流出来。他还说,流进河里对河也不好。对河不好关你屁事?人家问他。对我的地不好就关我的事。杨五老汉说。你要怎么样?人家继续问他。要你们不要再把那种脏水流出来。杨五老汉说。那是不可能的,人家说,不要我们流那种水就等于不要我们尿尿一样。哪有不要人尿尿的?你不尿尿?我尿尿,杨五老汉说,但是我不到处乱尿。谁说我们到处乱尿了?我们就往那一个地方尿。总得给人一个尿尿的地方吧?杨五老汉就无话可说了。是呀,总得给人一个尿尿的地方呀。杨五老汉在他的地边转了两天,就想出了一个办法。他要用石头把那种白色的液体挡开,就是说,他要在那条沟壑的他的地的那一边,砌上堤坝。这个工作并非没有一定的可行性,因为在山坡上,石头不少。但是乱石是不行的。杨五老汉要砌堤坝,必须自己开石头,把石头开成一块一块四四方方有棱有角的,那样,才好用,那样,砌成的堤坝才没有缝隙,才挡得住工厂流出的那种白色的液体。

想到就干。杨五老汉就干开了。杨五老汉年轻的时候当过一段时间的石匠,所以家里,工具是现成的。在年轻的时候,杨五老汉什么出力的活没干过?那时候的杨五老汉甚至血都卖过,且多次卖过,为了养活孩子,为了修砖瓦房。那时候的杨五老汉,唉,别提了。好汉都不提当年勇嘛。何况,杨五老汉,还只是一个小小的平头百姓。

半山坡上,就时时刻刻传出杨五老汉弄出的一阵又一阵丁丁当当的声音。那样过了一年,杨五老汉的石头就打得差不多了,就需要最少一个帮手,和他一起抬石头,砌石头。那时候的杨五老汉已经同他的大儿子、二儿子和三儿子(那时候杨五老汉的三儿子还没有因为白条子的事杀死村长哩)以及小儿子杨昭龙都分家了,就是说那时候的杨五老汉,其实早就是孤身一人了。杨五老汉的大儿子、二儿子、三儿子和小儿子杨昭龙都不帮他抬石头砌石头。不仅因为那是苦力活,还因为他们一致认为他们的父亲杨五老汉肯定是疯了。他们认为只有疯子才干那种事。你疯了,他们说,他们每一个都那么说,你真的是越来越疯了。杨五老汉就找到了我。

你是一个书生哩,杨五老汉说,我知道我是不应该来找你的。什么事?我问他。我说你说吧,别这样绕来绕去。杨五老汉于是低下头看自己的脚尖。那会儿已经是十二月了,他还光着一双脚。我曾经给他买过一双真正的解放军的胶鞋(因为他不止一次告诉过我,他当过真正的解放军,他越是这么对我说,我就越相信他一定从来也没有当过解放军),但是他不穿。到他死的时候,那双解放军的胶鞋还是崭新的。他死了以后,我给他穿在了脚上。后来,在一个又一个的梦中,他告诉我,他本来就是要等到死了以后才穿那双新鞋的。太新了,他不好意思地说,我不敢穿,我怕穿上,别人会笑话我在显摆。那会儿,杨五老汉低着头,看自己的脚尖。他那么看了很久自己的脚尖,看得我都不耐烦起来。究竟什么事?你说呀。我催促他。我想要你……他蹲在了地上。他抱住两个肩膀。他的肩膀越来越瘦小了。它们像是两片无助无援的已经枯黄了的树叶,在风中抖动。但是那会儿没有风。想要我什么?我挨着他也蹲了下去。他感觉到我已经蹲在他的身边,就仰起头看我。他那么看了我一会儿,还是没有说话。他的眼睛,每一只里都盈满了闪亮的泪水。怎么就哭了呢?我把他的双手都捧进了我的手里。我不说还好。我一说,他竟然就哇地一下哭出了声。于是,我赶紧把他给搂进了怀里。别哭别哭,我像安慰一个小孩子似的,有话好好说嘛,哭是解决不了问题的。我伸手擦拭着他脸上的泪水。他捉住了我给他擦拭泪水的那只手。我要你给我去抬石头。他说。抬石头?我吓了一跳,但是我立刻说,啊,抬石头,没事,我正想抬石头哩,我好久没有抬过石头了。

当我和杨五老汉一起到达了他的在半山坡上的采石场的时候,我才发现事情比我想象的要艰难得多。那会儿,我就已经预感到了杨五老汉的一切努力其实全都是白费。从那两个工厂流出的污水根本是阻拦不了的,除非让他们关掉大门。但那是不可能的。你是不是也认为我疯了?杨五老汉看出我的神情有些恍惚和心不在焉,于是就问。杨五老汉其实是个绝顶聪明的人。他就是因为谨慎的固执总是昏头,说白了就是犟。他的这种谨慎的固执这种犟往往会使他周围的人感到窒息,而远远地躲开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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